6月7日，高考考完第一天，欣欣抱着妈妈哭了，往日满不耐烦的脸上，全是孩子的无助和脆弱，再不见过去三年的暴戾冷酷。

仅仅40天以前，林静和女儿欣欣的矛盾再一次爆发，这次女儿连学都不去上，在家躺着。林静觉得无比憋屈，高中三年，她觉得对欣欣的关心无微不至，物质方面基本要啥买啥，生活方面想吃啥吃啥，为什么到最后还是成了敌人一样的关系？

女儿和父母闹了整整三年，林静千方百计去学习和女儿的相处，像重新读了个大学。
 
高考的压力让很多学生难以承受（资料图）

崩溃到自残 失控只在一瞬间

4月26日，林静到西师附中去接放假的女儿，在车上，欣欣再次跟她说起，想报考厦门大学马来西亚分校。为这事，林静和丈夫之前跟女儿已经发生过争执。林静告诉女儿，同档次中国大学的教育水平并不差，完全没必要跑那么远念书，学费还高出一大截。

欣欣突然之间就爆发了，朝着妈妈大吼，“为什么你们不尊重我的选择！我选那个学校，只是想离你们远一点！”“妈妈哪里对不起你，让你非要远离我们？”林静撕心裂肺地反问。

女儿说：“我不想上学了。”林静以为女儿说的是气话，但从周一开始，欣欣果然连续三天不上学，躺在家里玩手机。

这不是欣欣第一次和父母闹矛盾。林静有记录，高中三年，女儿自残一次，闹到报警三次，罢课三次，跟父母大吵大闹十多次，其他小矛盾数不胜数。

自残是高一的时候。那天，她晚自习做了整整两个小时的化学题，最后一对答案，只对了两题。放学回到家里，女儿把这个事情给林静讲了，林静随口说了一句：“你这样以后怎么考上985？考个双非大学连工作都不好找。”正在吃饭的女儿马上跟妈妈吵起来，认为自己已经非常努力了。说到激动时，她把碗一下摔在地上，捡起碎片，跑到厕所在自己大腿上使劲划，顿时鲜血淋淋。林静死死抱着女儿，哭着求女儿住手。

当年年底，林静第二个孩子出生。因为弟弟的哭闹，女儿和父母吵了几次。欣欣质问父母：“为什么我这么大了，你们还去要个孩子？”爸爸告诉女儿，妈妈快40有了这个孩子，这是天意，“你多个弟弟不好吗？”女儿完全不能接受，坚持要父母把弟弟送走。爸爸一气之下打了女儿，欣欣抄起沙发上的抱枕，跟父亲对打。最后，欣欣拨打了电话报警。两位警察来了之后，听着欣欣哭诉爸爸怎么打她。警察悄悄对林静说：“是不是生了二胎，她觉得你们对她的关心少了？”林静觉得非常难以理解，尽管有了儿子，但自己和丈夫依然爱着女儿，而女儿对血浓于水的亲情毫无感觉，林静怀疑女儿是不是变成了一个冷血动物。

第一次罢课也是高一时。作为对女儿考上七龙珠的奖励，林静兑现承诺，花六千多给女儿买了最新款的苹果手机。进入高一之后，学校每周一要收手机，周末放假时再发还。对手机爱不释手的欣欣想了个办法，她去买了个模型手机交上去，外观、重量跟真手机没什么差别，老师也没发现。每天晚上，她在宿舍抱着手机能玩到凌晨一两点。林静夫妇得知后，严厉要求女儿交出手机。欣欣跟父母大吵一架，交出手机后，就不再去上学。那次闹了一周，直到班主任做工作，欣欣才重返学校。
 
 一家成敌人 父母成为发泄渠道

和女儿的关系，是林静学不懂又意难平的一课。闹得最凶的时候，双方势成水火，女儿几乎把家里的碗都摔烂了，林静夫妇一度想搬出去租房住，让女儿一个人在家。每次争吵，林静都会反思，是孩子学习压力太大？还是父母相处方式不对？或者是孩子三观有问题？

为此，她曾一度花了三万多块钱，和女儿一起去求教心理医生。医生让林静多和女儿交朋友，了解她的喜好，跟她一起共情。林静说，她的喜好我可以支持，包括她想去看Tfboys，我去帮她买黄牛票。但她无节制玩手机、要求我们送走弟弟、喜欢吃外卖等等，这些不良的喜好和观念，我怎么可能支持？

她甚至产生一个想法，干脆想让女儿休学一年，和女儿一起出去旅游，让她先把焦躁的情绪平复下来，学会做一个正常的孩子。

就高中孩子和家长之间的关系，林静和很多家长都交流过，发现这是个比较普遍的问题，孩子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来跟家长闹别扭。“我一个朋友也是高三孩子的家长，他说，他的孩子晚上回来，也会故意制造噪音，比如使劲关门，拿东西砰砰响，就是为了吵闹父母。”

林静明显感觉到，孩子的崩溃几乎是没有征兆的，突然那根弦就断掉了。林静给欣欣报了数学补习，每周补一次。有一次补习老师对欣欣说，“为什么之前给你讲的你都忘了，每次都要重讲一遍。”一句正常的批评就把欣欣激怒了，回来后她再次罢课，林静不得已给她停了数学补习。还有一次，仅仅是因为欣欣收集的明星卡片被弟弟拿起来看了一下，女儿就勃然大怒，认为被弄皱了，把卡片撕掉，要求父母赔偿。

孩子为什么会这样？林静根据与许多家长之间的交流发现，这种情况多出现在成绩中游的孩子身上，他们既没有优等生学习的游刃有余，又没有差生彻底放弃的松弛感，拼命努力却发现成绩很难提上去，从而造成心理上的失衡。所有的崩溃，都来源于积攒已久的情绪。当孩子的情绪得不到宣泄，又自我消化不了，就只能以伤害自己，或伤害父母的方式发泄。

进入高三，林静渐渐学会和自己和解，在与多名家长交流后，林静总结了自己过去的得失，逐渐放下了对孩子的要求。“我变得佛系了，不再给她施压，也不再过分去关注她的成绩。”很多时候，她都只做一个应声虫，孩子说什么，她都小声赞同，不再发表意见。但这也只是减少了矛盾的发生，并没有根本性改变双方之间的关系。

《不被理解的少年》中写过这样一段话：这代孩子，衣食无忧地长大，所以更为追求心灵的丰盈和精神的富饶。但很多父母的浮躁和严苛，总想把这个孩子嵌入自认为最优的发展轨道，去奋力追逐“成功”。一旦出现任何预期之外的不可控因素，就变得焦虑、抓狂、崩溃。
 
淌过高考泥潭 大家都熬出来了

4月底的罢课，最终以班主任老师做了一个多小时工作结束。

5月10日，林静看到一个视频，湖北十堰一辆公交车上，一个高三的男生在车上突然崩溃，嚎啕大哭。他一边痛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他们都很优秀……我就连上个一本都是个问题。” “我每天都在想方设法的学习，成绩提不上去，还是一直在下滑。” “我每天都在付出，甚至一个星期回家也休息不了几个小时。” 

林静想到自己的女儿，在看不到的地方，她是不是有更多的崩溃、痛哭？她是否有无法排解的自我怀疑、心理恐慌？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她把视频转发给女儿，并写了一段话：看了这段视频，我能理解你的焦虑和不安，因为你有太多的期待，也有太多的恐惧，你感到自己不仅背负着你的梦想，还不想让我们对你失望。临近高考，你一定发现，自己还有好多知识没有掌握，还有很多题都不会做。有这种情绪很正常，我想说，你不必想太多，也不必想太远。更不要去考虑我们的期待，我们只是希望你努力过就行了，爸爸妈妈会接受你的一切。

女儿给林静回了一个哭泣的表情。

5月下旬的最后一次模拟考试，欣欣考了595分，考虑到考试稍难，这个分数属于211保底，985挨边的水平。老师让学生们在成绩单背后给家长写一句话，欣欣是这样写的：爸爸妈妈，我注定要离开你们了，我不想再当你们的敌人，给我加油吧。

林静告诉女儿，“我们支持你到任何一个地方读书，哪怕是马来西亚。以后的路都要靠你自己走，去努力尝试成为你想要成为的人。”

高考三天，林静夫提前在学校旁的仕燊酒店开了两间房。每天考试完毕，他们几乎不和女儿交流，生怕哪句话就影响了女儿的心情，只是默默地把饭给她端到房间，嘱咐她早点休息。

高考第一天结束之后，女儿抱着妈妈哭了，这是三年来女儿第一次拥抱妈妈。林静感到，和女儿的敌对关系结束了。但她也知道，不是自己做对了什么，只是女儿淌过了高考的泥潭，大家都“熬出来了”。

重庆晨报记者 廖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