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冰粉
08-21 08:45
□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文铭权

盛夏的月亮升起来很早。当绯红的夕阳还在鼓楼山山顶逗留,把一片燥热塞满黄泥河每一个角落,月亮这辆纯白的独轮车,便从张飞岭那棵老黄葛树上加速,开始对夕阳的追逐和驱赶。萤火虫点亮盏盏尾灯,每家屋顶像发动机启动后排放尾气一样燃起袅袅炊烟,那是整个黄泥河都在为月亮助威。

终于,不可一世的太阳败下阵来,逃遁得无影无踪。暮色渐起,蛙声齐鸣,闪耀着银辉的月亮高悬于众人头上,吸引着所有期待的目光。

黄泥河人苦酷暑已久。热辣滚烫的热气,连同细小的麦蚊子,源源不断地从地底、稻田里冒出来,向地面蒸发,往裤管里钻,狗皮膏药般在裸露的皮肤上粘附,和着疯长的痱子被汗水腌得苦不堪言。

父亲从墙上取下木桶,从村口的老井里挑来井水,盆啊缸的装得满满当当。叫我们兄弟俩赤条条站在屋檐下,父亲站在高板凳上,高高举起一只木桶,爷爷手中则握着一把水瓢。于是,一汪汪纯净的月光瀑布一样倾泻而下,久违的凉意舒张着每一个毛孔,沁人心脾。

母亲笑望着我们在雨中嬉戏打闹的场景。她叫父亲又去老井里挑些井水,泼洒在屋门口晒场上。母亲和爷爷齐搭手,把堂屋中的那张餐桌抬出门,摆放在晒场上。还和每日三餐开饭前一样,用抹布将桌面反复擦抹,桌面上渐渐浮现出月亮的倒影。然后走进厨房,从水缸中端出一个大瓷盆,摆在餐桌中央。哇,好大一盆晶莹透亮的水晶,闪耀着夺目的光芒。

“这是冰粉,也叫石凉粉。”母亲边说边捧出一叠小碗,围绕大瓷盆一字排开。她用勺子从大瓷盆中逐一舀出一大勺冰粉,分别放入小碗里,然后她用另一个空碗盛上大半碗井水,放入几勺白砂糖,用竹筷搅拌均匀后,分散倒入每个小碗中,再撒上几粒白芝麻后,母亲说可以开吃了。于是,一人捧起一枚“月亮”,映照着自身猴急的吃相。

我拿起勺子往碗里一戳,软叽叽肉敦敦的。再用力,像采石场开采石条那样剥离出一大块。用勺子舀了,含在嘴里甜甜的,极有嚼劲。一股难得的清凉,很快从舌尖抵达内心。母亲提醒我要先用勺子把所有冰粉捣碎成小块,然后搅拌,那样才会满碗都甜。我一尝试,果然!

我至今对故乡的冰粉做法仍感到惊奇不已。它的原料叫作石花籽,生长它的植物在黄泥河乡间随处可见。空闲时候,母亲会去山坡上摘下和灯笼花长得极为相似的果实,放在簸箕里晒干后,取出与芝麻差不多大小的籽粒,装在布袋里挂在墙上备用。

夏日午后,母亲打来一盆清水,用纱布把一捧石花籽包好,放在清水浸泡一会后,开始用双手轻轻地揉搓。渐渐地,盆中清水中多了些白色沉淀。母亲继续揉搓,直到盆中的水因为石花籽揉搓后产生的混合物变得愈发浑浊。母亲用澄清后的石膏水均匀倒入,黄泥河人管这样制作冰粉、豆花等的工序叫“点”,其作用是通过石膏这一传统凝固剂,将液态豆浆转化成型为固态,并赋予细腻的口感。“点”好之后,母亲会不露声色,盛在大瓷盆里漂浮在水缸中,等着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给予莫大的惊喜。

瓷盆里的月光被一扫而光,一度狂躁的心渐渐归于平静。这时候才发现,天上的月亮好大好圆,月光把天地之间映照得如同白昼。父亲把家里的凉席、竹椅等全搬到晒坝里,用被井水打湿的毛巾擦拭后,躺在上面凉悠悠的。

明澈的月光下,我们围坐在母亲身旁,跟着她学唱儿歌:

“大月亮,二月亮

哥哥起来学篾匠

嫂嫂起来蒸糯米

娃儿闻见糯米香

打起锣鼓娶新娘

新娘高,耍尖刀

新娘矮,耍爬海(螃蟹)

爬海爬进屋,新娘还在哭……”

而躺在凉椅上扇着蒲扇的爷爷,会给我们诵读《增广贤文》,说书人一样声情并茂地讲《说岳全传》,让满晒坝的乘凉人听得如醉如痴,笑声连连。爷爷也会唱儿歌,而且歌词比母亲唱的离奇得多:

“三十晚上大月亮,

贼娃子(小偷)进屋偷水缸,

聋子听见门窦响,

瞎子看见翻院墙,

哑巴起来吼逮贼,

跛子起来撵一趟……”

农历三十怎么会有月亮呢,明明是聋子,咋能听见门窦响呢?……直到成家立业后又教后辈唱起这些儿歌,我仍百思不得其解。

母亲的冰粉制作精华我最终没有传承到。某年酷暑让我彻夜难以入睡。次日一大早,在母亲的远程指导下,我买来石花籽、石膏,成功制作满满一大盆冰粉。放在冰箱里冷藏大半天后,我把它端上桌,调配上红糖等作料后,小女儿一晴同学只尝了一小口,便再也不看一眼。

“当年老母亲的冰粉好吃,那是因为有故乡月光这道作料啊。”妻子的一句话,让我恍然大悟。

我也知道,母亲的冰粉,早已融入头顶的那轮月亮。我就在一次次仰望和怀想中,反刍和回味着故乡的味道。
编辑 陈宇
主编 张浩
审核 胡钊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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