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火岁月中的川江木船 在山河破碎的年代,托举着民族的希望
08-21 08:47

川江木船拉纤

川江巫山木船

秭归青滩纤夫放滩员

□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韩玉洪

我的父亲韩庆楚曾是川江木船纤夫,那些被岁月磨亮的故事,总在昏黄的油灯下漫溢开来。父亲的手掌布满老茧,像川江滩头被水流啃噬的礁石,每一道纹路里都嵌着抗战岁月的血与火。

顺着他的讲述望去,那条奔涌在巴蜀群山间的川江,不再只是地理书上的黄金水道,而是一条用木船、纤绳与生命铺就的生命线——在山河破碎的年代,它托举着民族的希望,向着大后方艰难前行。

1不同的木船抗战的兄弟

川江的水,是有记忆的。它记得每一只木船的模样,就像记得岸边每一棵黄葛树的年轮一样。那些散落在川江及支流的木船,形制各异,性情不同,却在抗战的号角里,成了并肩作战的兄弟。

渠江的水,带着嘉陵江左岸的温润,养出的木船也带着几分灵秀。上游河道弯多滩浅,只有小巧的龙船才能自如穿梭。这船真如其名,船头雕着简化的龙首,船尾斜斜翘起如龙尾,行在江里时,木桨划开的涟漪像龙鳞闪烁。这船专管短途转运的零碎货物,有时是几捆急需的药材,有时是一箱箱发往后方的信件,在狭窄的河道里灵活得像游鱼。比龙船更轻便的是划子,不过丈余长,两头尖翘,一个船工就能撑起。它是沿岸百姓的“脚”,运几担青菜,送个急诊的病人,或载着信使在浅滩间跳跃。

往下游去,水面渐宽,新船三舱便登场了。这船多从宜宾、泸州顺流而来,船身壮实如水牛,中段搭着遮雨的竹篷,像披了件蓑衣。它是长途运输的主力,舱里塞满棉纱、布匹,或堆积如山的军粮,船尾的舵楼里总坐着经验老到的驾长,眼神如鹰,盯着前方水面的每一道波纹。广安一带的黄豆壳船,船身宽大,两侧微微内收,真像剥开的黄豆壳。它最能装,石板、铁器、成捆的竹木,往舱里一码,船吃水线沉下去半截,依旧稳稳当当。而合川以上的架子船,走的是灵活路线,船身中段搭着可拆可装的篷架,装货时拆了篷架堆物资,载客时搭上木板就是座位,像个会变戏法的匠人,在窄河道里游刃有余。

涪江的水,性子比渠江烈些,木船便多了几分筋骨。上游河道窄得像嗓子眼,这里的船长得瘦长。顺水时,船工们只需掌舵,听着木船劈开浪花的“哗哗”声。可到了浅滩,就得靠岸上的纤夫,把船一寸寸拖过露着礁石的滩涂。船底还藏着玄机,装着可伸缩的“船脚”,浅水区一撑,就像给船安了腿,免得触礁。下游的安岳船则温顺得多,船身与广安船相仿,却没了高耸的船尾,在宽阔的水面上平稳得像摇篮。

州河的木船,藏着更多的巧思。“糖糟子”船身宽得像澡盆,用坚韧的柏木打造,船尾有个月牙形的舵。没行船时,船帮用竹篾捆得牢牢的,倒像个密封的糖糟,这便是名字的由来。它是载客的好手,舱里铺着草席,乘客或坐或卧,听着船工讲些江上趣闻,江风穿过船篷的缝隙,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旅途的疲惫。“黄瓜皮”则是另一种性子,船身狭长,首尾尖细,正如剖成两半的黄瓜。它专运急货,船工们摇桨如飞,船尾的白浪像扯不断的线。最朴素的是“毛板”,用未打磨的木板拼成,船身瘦长,却结实得很,水位浅时就靠它运些杂粮、山货,船工站在船尾,竹篙一点,船就像箭似地射出去。

嘉陵江的木船,多被叫作“下河船”,模样与州河的“糖糟子”相仿,却更壮实。从合川到重庆,舱里堆满棉纱、竹器,还有从沿海辗转运来的海味、生油,是重庆城的“菜篮子”。若是往更远的地方去,舱里便换了黄丝、茶饼、药材,船工们说,这些东西要送到前线,做成绷带、熬成汤药,或是织成军装。这木船装的不是货物,是能让战士们多撑一天的底气。

2川江上血与浪的洗礼

川江木船就是川江里流动的家。船工在舱前生火做饭,船妇于船头补网浣衣,孩童光着脚丫在船板上追逐嬉闹,船桨搅碎的涟漪里,漾着寻常日子的烟火气。可当抗战烽火燃起,它们忽然换了模样:篷架上升起红十字旗,舱里码满了弹药箱,船工的草鞋换成了军鞋,连稚童都懂得要把舱角腾出来,给受伤的士兵歇脚。它们不再是零散的个体,而是被川江的浪涛拧成了一股绳,编织成一道抗击日军的水上天网。

川江的险,是刻在船工骨子里的。老人们说“川江百弯,夔门鬼门关”,这话里藏着多少惊魂时刻。长江三峡近200公里的水道,挤着约50个险滩,青滩的水像脱缰的野马,泄滩的漩涡能吞下一整只木船,崆岭滩的礁石露在水面像恶鬼的獠牙……过滩时,船工连呼吸都得憋着,眼睛瞪得像铜铃,手里的舵杆攥得发白。

枯水期的川江,是另一种煎熬。江水退去,礁石像竹笋似地冒出来,航道窄得只能容一只船过。船工们得趴在船边,用篙子试探水深,“一寸浅,一寸险”,稍有不慎,船底就会撞上暗礁。有经验的老舵工,能从水的颜色判断深浅:清得发绿的地方是深水区,泛着白沫的地方藏着礁石。可就算这样,每年枯水期,江面上还是会漂着破碎的木板,那是木船留下的最后痕迹。

到了洪水期,川江又成了暴怒的巨兽。江水裹挟着泥沙、断木,咆哮着向下冲,漩涡一个套着一个,能把木船旋得打转转。更可怕的是突如其来的暴雨,豆大的雨点砸在江面,白茫茫一片,别说看航标,连前方的船影都瞧不见。有船工回忆,一次暴雨中,他的船被巨浪掀得立了起来,他死死抱住桅杆,看见邻船像片叶子似地翻了过去,船工的呼救声被雨声、浪声吞没,转瞬间就没了踪影。

恶劣天气还不是最狠的。川江两岸的山,像随时会塌下来的巨人。暴雨过后,滑坡、泥石流是常事,有时前一天还畅通的航道,第二天就被滚落的山石堵死,新的险滩一夜之间冒出来,船工们管这叫“山要吃船”。他们见过最惨的一次,一艘运军火的木船刚过巫峡,山上就滚下巨石,船被砸得粉碎,火药爆炸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连江水都被炸起了数丈高的浪。

最致命的,是日军的轰炸。日机像饿鹰似地盘旋在川江上空,投下的炸弹在江面炸开巨大的水花,火光映得江水都红了。船工们说,日机来的时候,连江风都带着血腥味。他们见过满载难民的木船被击中,船板、衣物、尸体一起漂在水里;见过运军火的船爆炸,气浪把几里外的船都掀得摇晃。可就算这样,船工们也没停过,敌机刚飞走,他们就跳进水里,把没沉的船拖到岸边,补好漏洞,第二天照样装货起航。有个年轻船工,父亲被炸死,他擦干眼泪,接过父亲的舵杆,说:“船不能停,停了,前线的弟兄们就没吃的了。”

3江河记得他们的名字

航运设施的简陋,更让这趟征途雪上加霜。航道上的航标,多是绑着红布的竹竿,风吹雨打后,红布褪成了白色,竹竿也歪歪扭扭,根本分不清哪是浅滩哪是深道。船工们只能凭着记忆走,“摸着石头过河”。通信全靠喊,两船相遇,隔老远就扯着嗓子喊话,说前面有险滩,或有敌机,声音得盖过浪涛声才行。有一次,两艘船在浓雾里撞了,船工们落水后才发现,竟是同村的兄弟,只是雾太大,谁也没认出谁。

可就在这样的绝境里,木船与轮船竟走出了一条协同之路。为了及时疏散宜昌的难民,民生公司董事长郑东琴专程来到宜昌,想办法把卧铺改成坐票,一个铺位塞5个人,货舱盖上也挤满了人,像装沙丁鱼的罐头。这些特殊票上写着“夜间宿木船”,于是运输部门在庙河、麦沱这些要过夜的地方,泊着数十只大型木船,白天轮船疾行,夜里木船当客栈,难民们躺在木船的舱里,听着江涛声入眠,天亮再换乘轮船,这日夜接力的模式,让数不清的难民逃出了沦陷区。

宜昌大抢运,是刻在川江史上的丰碑。1940年6月宜昌沦陷前,这座长江边的小城,成了转运的枢纽。150余万难民、100余万吨物资,要从这里运往大后方。轮船不够,木船顶上;白天运不完,夜里接着干。船工们说,那时候的宜昌港,桅杆比岸边的树还密,号子声、机器声、哭喊声混在一起,像一场永不落幕的大戏。有个老纤夫回忆,他曾拉着一艘装着机床的木船,在西陵峡的险滩上走了三天三夜,脚磨破了,就用布裹着继续拉,肩膀被纤绳勒出了血,血顺着绳子滴进江里,“那机床是造枪炮的,多拉出一寸,前线就多一分底气。”最终,这场抢运创造了战争史上的奇迹,而背后是无数船工的汗水与血水——他们中,有人被浪卷走,有人累死在纤道上,有人永远倒在了日军的轰炸下。

船工的悲壮故事,在湘、黔、云、鄂、川、陕一带还有太多太多。有船工为护军火,怀抱炸弹跃入江中,与敌人同归于尽;有船娘在日军攀船之际,将孩子藏进舱底,自己则引着敌人向险滩划去,最终船毁人亡;有老舵工弥留之际,仍指着航道图叮嘱儿子:哪块礁石要绕着走,哪段水流得稳住舵……他们大多未留下姓名,只化作了川江里的一朵浪花、一声号子,却让那条艰难的运输线,始终未曾中断。

父亲的讲述停在暮色里,窗外的雨敲打着玻璃,像川江的浪拍着船板。他说,那些木船早就不在了,可每当江风穿过峡谷,他总觉得能听见纤夫的号子,看见木船在浪里起伏,那是民族最危难时,不肯低头的脊梁。

川江的水还在流,带着那些热血与勇气,奔向远方。而我们,该记得那些木船的模样,记得那些船工的名字,记得在最黑暗的岁月里,曾有一群人,用最朴素的方式,托举着民族的希望,在血与火的航道上,从未停航。

(本版图片由作者提供)

编辑 陈宇
主编 张浩
审核 胡钊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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