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
08-22 06:55
□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蒋萍
我家与楼梯的缘分,仿佛生来便刻在骨子里。
幼时住筒子楼,一楼是做生意的,裁缝铺子、水果摊、糖果点心、麻将铺……幼儿园就在对面卖布匹的楼上,那时家家户户仿佛都被楼梯串起来,却又被一堵堵墙分开。我家住二楼,整楼几乎都是租房客,大家平日都开着门,放学后我和隔壁妹妹一起去大哥哥家看动画片,然后被大人追赶着下楼去巷子玩游戏。
有时我们玩拍画片,各人将收藏的画片在地上放好,用手掌拍,若是自己的画片覆盖住别人的,那对方的画片就归自己了。为了加大难度,大家喜欢在楼梯上拍,这样更容易获胜。买菜回家的爷爷奶奶和阿姨们见到,准会来一句:“还不回去吃饭嘞?”我们便头也不抬地说:“妈妈还没叫呢。”邻居走在楼梯上的声音早已被游戏的激情掩盖,但我们最感兴趣的还是阁楼上的风景——其实也就是能看得远一点,大人却不让上楼,怕不安全。可阁楼上的一切就像夏日冰柜里的冷气,看得见摸不着,让人牙痒痒。于是我们几个小孩约定,吃完晚饭一起去楼顶“探险”。
老阁楼的木梯,松脂香裹着潮气,踩上去“吱呀”呻吟,像怕痒的老人在笑。我有些害怕起来,却仍壮着胆往前挪动,最终我们被大哥哥给我们讲的灵异传说吓得四散逃窜,从此再也不敢打阁楼的主意了。后来见母亲去楼顶晒棉絮,或阿姨晒干豇豆,渐渐心里对楼顶的惦记又开始发芽,像惦记一颗没剥开的糖。
小学时,来到大一点的镇上,父亲攒了些钱,又向亲戚朋友借了些,买了房。回新家要爬八层楼,我和弟弟只需再爬一层楼,就可到顶楼玩——天台上晒着蔫成红玛瑙的辣椒串,床单是天然的捉迷藏屏障,还有我们用瓦片和废弃砖石搭的城堡,仿佛我们就是这儿的国王。以前一起玩的妹妹正好住隔壁,楼顶便成了我们的密道,放学后的黄昏成了我们的天堂,脚步声咚咚响,我们有着用不完的精力。那时的楼梯于我们而言,绝非冰冷的混凝土构件,而是一条充满魔力的自由通道。昏黄的声控灯时明时灭,我们在阶梯上追逐跳跃,把扶手当滑梯,在转角处捉迷藏。玩累了,便一股脑涌上天台,夏夜的风毫无遮拦地灌进来,吹鼓了汗湿的T恤。母亲在楼下喊:“吃饭啦!”声音顺着楼梯盘旋而上,带着回音,我们便依依不舍地“咚咚咚”踩着节奏跑下楼去。
后来,书读得多了,人却像被钉在了屋里,看着堆得比台阶还高的作业,我开始赖在家里。一层、两层、三层……脚步越来越沉,出门的兴致被一级级台阶消磨殆尽。母亲有时探头问:“下楼走走,透透气。”我多半头也不抬,敷衍道:“不了妈,作业多。”她便叹口气,不再言语。后来才知,身边同龄人大多如此,我们成了世间所谓的宅男宅女,或许并非天性安静,只是没了儿时的惬意。于是,心里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要买个电梯房,手指一按,门开即达,何等快意。
工作后,咬咬牙,买下一套带电梯的新房。两室一厅,不大,最重要的是有电梯。然而这电梯的便利,最终却并未惠及自身。想到外婆前几年做了手术,爬楼梯太累,于是我和妈妈便将新房钥匙交到外公外婆手中。母亲在一旁看着,眼圈微红,悄悄对我说:“这钱花得值。”那一刻,爬楼梯的辛劳仿佛有了重量,它不再是单纯的攀登,而是化作了肩头一份沉甸甸的责任,稳稳托起了上一辈的安稳。
再后来,我成了家,仿佛心照不宣,爱人家也是八楼,我又住回了楼梯房。
结婚那天,爱人抱我上楼,后来多了个小的,每日的必修课,便是抱着日渐沉重的孩子,一级一级向上攀爬。起初是软糯的一团,蜷在臂弯里,后来便像只不安分的小兽,扭动着要自己探索。母亲与我从未如此亲密,因为要照顾剖腹产的我,她总是拴着腰凳,提着婴儿用品或菜爬上爬下。我看着她微驼的背影,鬓角的白发在楼道昏暗的光线里格外刺眼。“妈,累了歇会吧。”“不累,以前我还抱着你和你弟爬楼呢。”她总是这样逞强,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喘息。
等到女儿四岁多,我们又迎来了新生命。同样的,母亲再次拴起腰凳,只不过这次,在爬楼的过程中,多了大女儿逗笑的声音,小女儿转头看向我和她姐姐,“咯咯咯”的笑声如同当年大女儿的欢乐,再次回荡在楼梯间。
母亲站在门口,满脸汗水地等着我和大女儿爬上来。那一刻,所有的辛苦——手臂的酸麻,争执时的烦闷,脚步的沉重——都沉淀下去,化为心底一种踏实的暖流。原来,这日复一日的攀爬,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将我们三代人的脚步紧紧缠绕在一起。每一步向上的艰难,都在为“家”这个字眼增添着分量。
楼梯,最终深深烙进了我们的生命,成为一条无法割舍的纽带,粗糙,坚实,带着生活的体温,一级一级,通往那个灯火可亲的所在。这印记,是辛劳,更是归途,就像一本摊开的书,等着我们一步一步,接着往下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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