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巫山龙骨坡遗址发掘现场
秋日的阳光溜进巫山龙骨坡遗址巨大的钢架顶棚,斜照在老人瘦削的肩背上,他头戴一顶鸭舌帽,正手持铅笔,埋首于膝上的画板。
画板上是一幅已经接近完成的手绘图,图不大,半张A4纸,5幅小画并列其上,却如电影胶片般将“巫山人”在龙骨坡的生活史细致呈现。
手绘图的最后一张,停驻在坍塌的龙骨坡,“巫山人”已不见踪影。家园的巨大变故,迫使他们离开了这个遮风避雨、繁衍生息数十万年的故土,自此杳无音讯。
行过之处必有痕迹,更何况50万年的驻留,在“巫山人”离开故土200万年后,一截下颌骨化石的破土而出,如一张巨手拂去湮没他们故事的厚重尘土——1985年,重庆巫山龙骨坡出土中国境内迄今发现最早人猿化石的消息,如惊雷般震惊了世界。
50万年却又很短,在白云苍狗的历史长河里,就如沧海一粟,一段左侧下颌骨及其两颗牙齿,是时光沙漏给后人留下的仅有。于是,“‘巫山人’究竟是人还是猿”的争议在随后的40年间如潮水涨落般,从未停止,也就此系住了这位老人的半生。
这位老人,就是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研究员、中国著名古人类“巫山人”“蓝田人”“和县人”的发现者——黄万波,他今年已93岁。
所幸时光不负有心人。在即将于9月17日召开的“2025年长江文明论坛分论坛——2025龙骨坡遗址学术研讨会”上,萦绕巫山人数十年的谜团将迎来破局的契机。
龙骨引路
他和团队找到200多万年前古人类化石“我能找到龙骨坡,从大方向上来说,是受了美国古生物学家葛兰阶(Walter Granger)的影响。葛兰阶是一位资深古生物学家,寻找化石经验丰富,大家都称他为‘化石猎人’。”黄万波说,1921年,葛兰阶获悉四川万县(今重庆市万州区)盐井沟出土“龙骨”,于是在此发掘了大批化石,这些化石现在还陈列在美国的博物馆里,“这对我来说是极大的启发,也由此引起了我对万州盐井沟的向往。”
这个愿望于1984年得以实现。那年,黄万波及其团队来到万州盐井沟,经过考察,锁定了这片古生物化石的沃土,在当地人指引下,他们在一个石灰岩裂隙里发掘出了剑齿象、大熊猫等化石,但古人类的化石却不见踪影。
黄万波及其团队分析了川鄂地区的地质情况后认为,须扩大调查范围。于是,他们把目光投向了重庆的东大门——巫山县。
1984年夏天,巫山县庙宇镇龙坪村迎来了黄万波和他的团队。
在一位当地医生带领下,他们走进了当年山民们大量抢挖“土龙骨”的一处坡地。当随处可见的灰白色化石骨渣出现在考古队员眼前时,大家都被震住了。这正是他们四处寻觅的“龙骨”,有乳齿象、剑齿虎、爪蹄兽、最后祖鹿等,都是早已灭绝的物种。黄万波凝视着它们,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坡地具有重要的科学研究价值啊!”随即,他们给这里起了一个名字——龙骨坡。
1985年10月,由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重庆自然博物馆和万县及巫山县文物管理所组成的长江三峡科学考察队,展开了对龙骨坡的第一轮发掘工作。
“我至今都记得一个时间——1985年10月13日上午。”黄万波说,那天他趁发掘队员工间休息时,对化石进行初步鉴定和分类,一颗比蚕豆粒稍大的动物牙齿引起了他的注意。
粗看,它像猪的牙齿,但齿冠外壁较直,从咀嚼面上的“齿尖圆钝、釉质层厚”等性状来看,与猪牙不同——它是一颗巨猿的牙齿!
这一发现让黄万波和队员们兴奋不已,从此开始,依照考古学的方法有序发掘。
在随后的发掘中,黄万波和团队又发现了一段带有两颗臼齿的灵长类下颌骨化石。继而,他们又在发掘地发掘出了两件石制品——一件为砸击石锤、一件为砍砸器,在同一堆积单元里还出土了118种哺乳动物化石和有明显加工或使用痕迹的骨器。
彼时,经中国科学院地质研究所、北京大学考古系和美国及加拿大等国的专家测定,龙骨坡遗址距今约180万年至248万年。
1986年11月29日,在重庆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长江三峡科学考察队正式向世界公布考察结果:在长江三峡的巫山龙骨坡发现了距今约204万年前的“巫山人”化石。
龙骨坡化石和石制品的发现,对认识东亚地区古人类的起源和发展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1995年12月,相关文章在英国《自然》杂志上发表,旋即在国际上引起强烈反响。
化石寻踪
巫山人制作的石制品相继出土由于发现的“巫山人”左下颌骨残段化石的形态学特征有一定程度的原始性,对于“巫山人”是人还是猿,学术界一直存在争议。
但在黄万波看来,不同的学术观点是推动科学发展的动力,这也激励着他。在随后的40年间,他一次又一次叩开了龙骨坡的大门。
1985年~988年,发现下颌骨化石及石制品两件;
1997年~1998年,发现石制品20余件;
2003年~2006年,发现石制品854件;
2011年~2012年,发现石制品206件;
2023年~2024年,发现石制品2000余件……
至此,五轮发掘共出土石制品3000余件,分布在龙骨坡的18个文化层里。“这说明,巫山人曾反复在这里活动,并持续了很长时间。”黄万波说。
“巫山人”生活的年代,也在这五轮考古发掘中得以最终确立——距今200万年至250万年。
“巫山人”留下的可不只有石制品,在2003年的发掘中,一个由数十块动物肢骨层层叠压堆积而成的化石坑出土。“经过我们的仔细甄别,这些肢骨全部属于食草动物,全是老年或幼年个体。”黄万波说。
由此,“巫山人”的主要荤食得以初步确定:彼时的巫山人还未学会用火,他们以生吃牛、马、鹿、麂等为主的食草动物果腹。
就在黄万波刚确定这些骨骼所属多种类动物的同时,一个奇怪的现象开始困扰着他——为什么这上百块骨骼几乎都是这些动物的四肢部分,它们的躯体去了哪里?
黄万波推测说,只有一种可能,这些食草动物的四肢骨骼残骸,是“巫山人”食用后扔掉的。“200多万年前,他们在外打猎后无法搬动大型动物时,就将肉最多的四肢‘砍’下搬回居住的山洞之中,作为食物。”
于是,一幅“巫山人”的生活场景被描绘而出:每天清晨,“巫山人”出现在有水源和食物的地方,他们在林中采摘野果,在草丛中捕捉昆虫,用简单的石器或许还有木棍捕猎大型动物,将猎物拖回他们居住的洞穴中食用……
龙骨坡溶洞无疑是“巫山人”的家,那么为什么200万年前,“巫山人”会选择这里作为自己居住的地方呢?黄万波解释:“龙骨坡是一个穿山洞,一面环山、三面向阳,洞口视野比较开阔,可以看到盆地边缘。同时,洞穴所在位置阳光照射充足,刮风下雨可以躲在里面,是完全依赖大自然的巫山人最合适的住所。”
一生一事
为长江文明再添一篇华章搬离龙骨坡的“巫山人”再也没留下任何痕迹给世人。但“巫山人”究竟是猿还是人的争议,却在40年间从未停歇过。
“‘人’字一撇一捺,写起来是极容易的,但要解释清楚,我却花了半辈子。”面对争议,黄万波如是说。
从“巫山人”出世至今,围绕着它的,是不断的争议和质疑。面对如此之多的不认同,为什么还要执着去寻找一个看起来异常渺茫的答案?
看着电脑上的一张张龙骨坡发掘图片,黄万波沉默了许久。“我就想在人类演化树上,为‘巫山人’找到一个最合适的定位。就出土的石器来说,已超过3000件,这么多的石器是谁打制的?唯有巫山人莫属!”
择一事忠一生,黄万波用40年光阴叩问“巫山人”之谜。从一截下颌骨到数千件石制品,从学术争议到形态比较,龙骨坡的每一寸土地都见证着他对人类起源的执着追寻。
“中华文明源远流长,长江三峡亘古至今,我想为其历史再添一篇华章。”黄万波说,这枚华章,将在马上举办的研讨会上掀开一角。
如今,最新的研究成果即将揭晓,这场跨越近半世纪的学术之争终将画上句号。“巫山人”不仅是中华文明源远流长的见证,更可能改写人类演化的世界图景——而这,正是一位九旬学者以执着与坚守交付给时间的答案。
新重庆-重庆日报记者 李晟 谢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