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广洪
随着农耕文明的远去,赶鸭这个行当已悄然消失。表哥吴良文是个老赶鸭人,他给我讲述了赶鸭人的过往。
那是20世纪80年代初,只有12岁的他因羡慕鸭司令游荡江湖和有鸭蛋吃的缘故,拜三驱镇的赶鸭人廖锡均为师。当时鸭棚子是生产队的集体财产,为调动赶鸭人的积极性,按三七开分成,集体对鸭群“认捆(整)不认扁(零)”,因而赶鸭人视鸭子为心肝宝贝。从孵房买来毛茸茸小鸭的肠胃娇嫩,先拿粉碎后的绿豆喂养,再慢慢投食煮熟的谷子,待渐渐长到一斤左右的条鸭时,方可野外放养。在三个月的条鸭之前,生产队每天给每只小鸭三两稻谷。
那时的赶鸭人比务农挣工分强,每天计10个工分,无论是卖鸭子或鸭蛋,集体得多,其余归己。鸭子有蛋鸭与肉鸭之分,蛋鸭以母鸭为主,若调理妥帖,一只母鸭一年可产蛋两百枚。盛蛋期一过,得重新换新鸭。肉鸭养9个月后,交重庆白市驿板鸭厂,或在本地乡场卖。
俗话说,鸭棚子都有三挑。赶鸭出门起码几个月,须备足吃穿住等家伙,诸如锅盆碗盏、柴米油盐、穿盖用品等之类。有趣的是那鸭棚子,便是赶鸭人简陋移动的床,竹篾棚顶涂桐油防水。一到晚上,床板拉出来,可供四人睡觉。三伏酷热之夜,如同进了蒸笼,汗水直冒,长脚蚊围着人嗡嗡叫,一叮一个包,奇痒难忍,即便用土蚊香洋蒿熏,也无济于事。在漫漫冬夜,几个人挤成一团,靠体温彼此取暖,冻得瑟瑟发抖,掰着指头祈盼天亮。师傅见状,赶忙摸出红薯酒瓶,让徒弟们呷几口御寒。赶鸭人的命贱呀,小病过拖,大病靠扛,死了就见阎王。
黑黢黢的鼎锅煮的红苕稀饭,几泡尿一撒,肚子咕咕叫,两眼冒金花。有时,就连发霉变味的咸菜也没了,只得向附近的乡亲求爹爹告奶奶地要点咸菜或蔬菜,实在没辙的话,就拿鸭蛋交换。只有逢初一或十五,师父才让弄几个鸭蛋打牙祭。衣服哪有四季之分,一穿就是几十天,溅满了泥浆,分不清颜色,混合着汗水与鸭屎味,路过的大姑娘一手捏紧鼻子,一边嗔怪太臭了,赶鸭人就像活脱脱的叫花子。
因长年日晒雨淋,赶鸭人脸皮黝黑,手里拿着4米多长的斑竹竿,竿子的一头系着塑料纸,另一头带有小铁铲。赶鸭群时,挥动竹竿,塑料纸哗哗作响,给鸭群指路。若是鸭群离得远了,就用铲撮土抛向鸭群,警示它们不要乱跑。竹竿长而柔软,挥动起来灵活自如。赶鸭时经常发出嘿嘿的吆喝声。
赶鸭看似简单,其实蛮有讲究。一拨4个赶鸭人,掌竿匠既是师傅,更是灵魂人物。副竿既是助手,又充当赶鸭匠角色,一个在前引导鸭群的方向。另一个押尾,照看生病受伤与掉队的鸭子,表哥吴良文便是其中的副竿。殿后的是挑棚匠,是个体力活,就像西游记中的沙僧,还兼顾生火煮饭等杂务。
在春夏季节,赶鸭只能沿途寻找河沟、堰塘、小水库,待秋收挞谷子后,鸭子才下水田寻找遗落的谷粒吃。鸭子一见到水,就像被点燃了热情的小火苗,兴奋地扑棱着翅膀,扑通扑通接二连三地跳了下去。刹那间,水面热闹得如同炸开了锅。有的鸭子一头扎进水里,只露出一个小小的尾巴,好似在和同伴玩捉迷藏。有的鸭子伸长了细长的脖子,追逐着水中的小鱼小虾,那专注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还有的鸭子在水面上欢快地游来游去,时不时用翅膀用力拍打水面,溅起一朵朵晶莹剔透的水花。那欢快的叫声弥漫原野,引来周围的社员驻足看热闹。
后来,师傅廖锡均见吴良文精明能干,又吃得苦下得蛮力,便将小女儿廖和玉许配给他,他也接过了掌竿匠的重任。夫妻挑着鸭棚子,用坚实的脚步丈量着乡间的每一条小路,开启了鸭棚子风餐露宿、逐水而居的漂泊之旅。
白天,他赶着鸭子大军嘎嘎一路前行,妻子挑担管后勤,傍晚时分,在地势较平坦的地方宿营。交通条件改善后,鸭群装上大货车,从大足运往永川、安岳甚至成都等地放养。
落日余晖下,妻子在鸭棚子旁升起缕缕炊烟,天黑之后的鸭棚子里面一盏微弱的烛光透过棚子露出来,在空旷的田野里显得特别幽静而温馨。虽说日子艰辛,却不失小家温暖的味道。
鸭子的嘎嘎声,伴随着他度过了二十余个春秋,直至21世纪初,随着河沟的鱼虾被过度捕捞与速成饲料肉鸭的出现,赶鸭再也无法养家糊口,他不舍地离开了眷念的鸭群,只身前往他乡打工谋生。
如今,乡村再也见不到赶鸭人的身影,但赶鸭人的故事,依然在每一个清晨的薄雾中,悄然流传。每当夕阳西下,暮色渐起,仿佛还能听到那熟悉的嘎嘎声,看见那时光里赶鸭人孤独的背影。
(作者系重庆市大足区散文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