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屋·满月
10-15 09:40

□余明芳

“好多年没看到这样好的大月亮了,蛮好摸秋。”妈妈满是欢喜满是期待。

那些年,为了等中秋月爬到头顶,一头乌发的她,坐在大门口纳鞋底,把我们撵出去摸秋。轻浅的秋,田野有些空旷,要想秋摸得准,要早“挂方(踩点)”定目标:黄豆将饱米,生姜可嫩吃;秋南瓜还结拳头大小的小果,几个老透了的小胖墩儿蜷缩在草丛、苞谷秆垛下;一株桂花醺香一堆儿一湾儿。可这些都不是我们细娃儿想要的,妈妈说,不管做什么都要摸点到灶屋,接下来的一年才会丰收,不差饭吃是正事。挨几句“背秋时”类的骂,病痛和霉运还能离身,日子越活越平顺。

我们是信她的。“月亮走我也走”,跟照家的黄狗子商量打伴儿不许叫出声,跟自己的影子捉迷藏,抓萤火虫,不断想着吴刚和嫦娥怎么过中秋,那一棵树为什么永远砍不完,白兔子是不是睡了,偶遇也心照不宣连招呼都不打。月光似薄雨,四周跟白天一样,我们看得清手上的纹路,轻车熟路地散到乡邻的房前屋后。那时电灯还很稀罕,豆粒大的煤油灯光在乌黑的灶房闪烁,“妈伢子”们等着“秋”到家,哪怕只是几个红辣子,用傍晚挑回来的新鲜水洗净,塞进酸水坛子去也能作数。我们开心满足或者是撒娇,就喊妈妈一声“妈伢子”,有意拖出长长的尾音。

有摸秋就有守秋,挂的方会被主人在中秋白天收回去,因为太显眼或者被主人真需要。落空而返没关系啊,还有一大树柿子,寒露不到不会摘下来。猴儿一样灵活的男娃子女娃子,脱掉鞋子三下两下蹿上大枝丫。可主人的狗毫不给面子,猛烈吵闹起来,他们胡乱抓一把用衣兜住或者掰断小枝像鳅鱼般往下溜,一溜烟便回了家。

主人的门大开着,传出男的几声咳嗽,并没有人追过来,“哪个屋里背万年时的哟!”听到这句骂,我们每个细胞都兴奋起来,能背万年时,那得多长寿啊,这哪是诅咒,分明是祝福。沉得住气的,等子夜主人闭户放弃守秋后去摸。第二天家家都会有点小损失,得失基本持平,少有妇女指桑骂槐,我们这儿叫“诀花鸡公”。

摸回家的秋,不过是葱蒜这样的小玩意,归妈妈和灶屋管。只有少数贪心者,才会蓄意带背篼竹筐偷鸡摸狗。摸秋算是“偷乐”走个过场,然后老汉取出大大的冰糖陈皮月饼,画出几条对等线平均划开,因人多,他备几个小的。妈妈小心保持原状装进红双喜字的搪瓷大盘子,端到月光下的八仙桌,吩咐“春天祭太阳,秋天祭月亮”。第一口月饼要对着月亮吃。我们的眼睛早就伸出了爪子,虽然白天吃过糍粑和肉,并不饿,但等待这口甜已太久太久。何况还有新鲜的核桃、花生、葵花籽,一阵风吹过来,抬头望月,望见了爸妈眼中的温馨与慈爱。

咬一口香酥甜蜜还裹满芝麻的月饼,眼皮开始打架。但我们不舍得放下,窄小的扇形月牙便跟进梦里,第二天出现在枕头底下,或者脏脏的手心。

妈妈走进灶屋,数十年柴熏煤烤,墙是黑的,瓦是黑的。她往土灶上的瓮坛添满水,看吊锅上的长块腊肉刀新割后露出的雪白与鲜嫩,有点小紧张:三秋过半,得精心划算,油荤才能勉强接上杀年猪那一茬。

月亮透过玻璃亮瓦跳进水缸。妈妈计划过几天磨红苕粉,把剩下的渣揉成团晒干,丰年喂猪,荒年充饥,她的事业便是把乌黑的灶屋挤满。后来我们明白,中秋夜摸秋,是乡风的传承,也是妈妈的愿景,也会一年复一年抹去她的惶恐。

今年闰六月,中秋节姗姗来迟,是本世纪最晚。妈妈和我们一起回到老屋旧址,指着一个地方说,老灶屋在这儿。在明亮的新厨房里做好晚饭,我扯开嗓子喊“妈,回来吃饭!”左邻右舍都听见了,唯独耳背的妈妈听不见。

月亮爬上树梢,皎洁如妈妈的白发。真适合摸秋,但村里没几个孩子打闹,他们也不知道摸秋、祭月。妈妈对着月亮吃一口月饼后睡下,她并不知道,一口桂花酒,一阵凉凉的风拂过,我忙着浏览朋友圈有关中秋的各种欢庆,唯独把摸秋的承诺忘了一干二净。

山上,有一个等人上门摸秋的老人。她有一块辣椒地长得正茂盛,一株柿子树被累累的果子压断了枝丫。她是母亲年轻时的好友。倘若中秋夜,摸走几个辣椒、柿子,她定会站在月光漏进去的窗子边,笑着骂:“你这个背秋时的女伢子,现在才来?”

浓雾把村子吞下去了,妈妈和她年轻时的好友应该还没醒来吧,我得赶紧去那棵柿子树跟前,把秋摸回家。

(作者单位:重庆市巫溪县政协)
编辑 李学东
【版权申明】 如需转载重庆晨报原创稿件,请联系重庆晨报获取授权。
回到顶部
回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