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们从赣南翻过大庾岭,再到粤东梅州,最后落脚荣昌。 一路上埋了多少尸骨,可这乡音啊,比山还硬,比铁还沉——
▲《招民徙蜀诏》
□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赖永亮
梅雨裹着艾草的清香漫进院落,瓦当上垂落的水帘“叮咚”敲打着青石板。我拂去檀木匣上的薄尘,那本布满虫洞的族谱带着岁月的体温,在掌心微微发烫。泛黄纸页间,褪色的墨迹宛如跳动的密码,无声地诉说着客家人从河洛南迁的千年迁徙史。
指尖抚过“宁卖祖宗田,不忘祖宗言”的祖训,阿仄佝偻的身影便从记忆深处浮现——她哼唱的客家童谣,绩麻时布满老茧的双手,跪在土地庙前虔诚的背影,都是解码客家文化的密钥,在时光长河里闪烁着独特的光芒。
被嘲笑的“假外婆”七岁那年的蝉鸣像是被烈日烤得变了调,老槐树的影子在石板路上蜷缩成一团。我攥着阿仄清晨编的狗尾巴草戒指,草叶上还沾着露水,在阳光下毛茸茸地闪着光。不远处,阿芳像只归巢的雏燕扑进外婆怀里,她外婆的蓝花布帕子轻轻擦过阿芳红扑扑的脸蛋,竹篮里飘出的桂花糕甜香混着标准普通话的“乖乖”,像根小刺扎进我心里。在我们家,外婆被亲切地唤作“假婆”,可这个带着乡音的称呼,此刻却成了同伴们眼中的笑柄。
“嘿嘿,她连外婆都没有!”小胖突然指着我大喊,惊得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地乱飞。几个孩子立刻像闻到腥味的小鱼般围拢过来,亮晶晶的眼里满是好奇与嘲笑。我涨红着脸,脚尖在地上用力蹭着,石板路被磨得沙沙响:“我有假婆!她会编草戒指,还会唱好多好多山歌!”可话音未落,颤抖的尾音就泄露出满心的不安。
“那她说话是不是像在唱大戏?”阿芳歪着头,辫子上的红头绳晃来晃去。我急得直跺脚,石板路上扬起细细的灰尘:“才不是!那是正宗的客家话!”可当“假婆”二字从口中冲出时,尖锐的哄笑声瞬间炸开,像过年时的鞭炮在耳边“噼里啪啦”。阿芳笑得直不起腰,指着我喊:“我们的外婆会买糖人,你家假婆说话像老黄牛喘气!”
这句话像块石头砸进心里。我转身就跑,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发烫的石板路上,腾起细小的白雾。那枚承载着阿仄体温的狗尾巴草戒指,被我狠狠甩进青苔密布的水沟,看着它打着转儿,被浑浊的水流卷走,像一片被遗弃的落叶。祠堂飞檐上的风铃“叮当”作响,仿佛也在附和着那些刺耳的笑声,让我又羞又恼。
堂屋里,柴火在灶膛里欢快地跳跃,“噼啪”声混着面团摔打案板的“砰砰”声。阿仄的蓝布围裙沾满面粉,像落了一场细碎的雪。听我抽抽搭搭说完,她缺了半颗的门牙在火光中一闪,眼角的皱纹笑成了菊花:“傻幺妹,这‘假婆'可比真外婆还真!”她拉着我在八仙桌前坐下,煤油灯的光晕轻轻摇晃,在墙上投下两个晃动的影子。
“来,跟阿仄念——‘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她的声音像浸了蜜的溪水,带着独特的颤音,尾音像丝线般飘到房梁上。我这才发现,她唱童谣时,眼角的每一道皱纹都在欢快地跳舞。“咱们客家话啊,是老祖宗用脚底板磨出来的。”她的眼神突然变得悠远,“从赣南翻过大庾岭,再到粤东的梅州,最后落脚荣昌,一路上埋了多少尸骨,可这乡音啊,比山还硬,比铁还沉。”说着,她变魔术般从围裙口袋摸出一块麦芽糖,糖纸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尝尝,这是用咱们客家的甘蔗熬的。”甜味在舌尖化开时,我忽然觉得,“假婆”这称呼里,藏着比血缘更浓厚的爱。
麻线里的光阴后院的苎麻在暴雨与烈日的交替中疯长,宽大的叶片相互拍打,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低声诉说着什么。阿仄教我绩麻的那个午后,阳光把竹凳晒得滚烫,坐上去像被火烤似的。蝉鸣声震得人耳膜发疼,可阿仄围着褪色的蓝布围裙,全然不顾豆大的汗珠一滴滴砸在蓝布上洇出深色的花。她的手布满沟壑纵横的老茧,却灵巧得如同穿花的蝴蝶,在麻片上翻飞。
“看好咯!”她将麻片平放在膝盖上,指甲轻轻一挑,细密的麻丝便像苏醒的蚕宝宝般蠕动着散开。那些比发丝还细的麻线,在她掌心缠绕、搓捻,渐渐凝成闪着珍珠光泽的长线。这让我想起祠堂壁画上的迁徙图:先辈们挑着扁担,穿着用这样的麻线缝制的衣裳,翻山越岭,寻找安身立命之所。
我兴致勃勃地模仿,可麻线在我手里像调皮的小蛇,不是打结成团,就是突然断裂,指尖还被麻刺扎得又痒又疼。阿仄突然凑近,在我指尖抹了点唾沫,我痒得直缩手。她却一本正经地说:“老祖宗传了八代的法子,口水比桐油还黏。”说着,她就唱起麻布神歌,嗓音带着烟熏火燎的质感:“幺妹要勤快,勤快就要绩麻。三日麻篮满,四日就卖了钱……”歌声里,阿仄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已看到麻线变成了绫罗绸缎,换来了满仓的稻谷。
有次我实在坐不住,一脚踢翻了麻线团。雪白的麻线如瀑布般倾泻,在泥地里纠缠成乱麻。阿仄的竹扫帚“啪”地落在我裤腿上,惊起一片尘埃:“当年老祖宗翻山越岭,衣裳破得像渔网,全靠这麻线救命!”她指向远处的苎麻田,叶片在风中翻涌如绿色的海浪,“这些麻,是咱们客家人的脊梁骨,能换米换盐,能供你读书,能撑起整片天!”
从那以后,我开始偷偷观察阿仄的每个动作。发现她搓麻线时,手腕会划出优雅的弧线,像客家围屋飞檐的轮廓;接头时要顺时针旋转三圈半,多半圈少半圈都会散开;尤其在傍晚,夕阳把麻线染成金红色,她的身影笼罩在光晕里,仿佛是从祠堂壁画中走出来的拓荒者。当我终于完成第一个规整的麻芋子时,阿仄举着它在村里四处显摆,逢人就说:“看我家幺妹,继承了客家女红的衣钵!”那得意的模样,比自己得了天大的宝贝还开心。
土地庙的秘密老屋门前的土地庙,青砖缝里长满墨绿的苔藓,像披着件古老的绒衣。庙门两侧刻着“土能生万物,地可发千祥”的对联,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的塑像,在阿仄日复一日的擦拭下,被擦得发亮,连土地公公胡须上的每道纹路都清晰可见,仿佛下一秒就会开口说话。土地婆婆膝上的小布袋,据说能装下村民的心愿。
那年夏天,阿仄突然说要翻新土地庙。她把攒了半年的鸡蛋,用稻草包得严严实实,徒步走了十里路去镇上换钱。那段日子,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轻轻掀开鸡窝的草帘,小心翼翼地把鸡蛋收进竹篮,嘴里还念叨着:“鸡啊鸡,你可要多下蛋,土地庙就靠你了。”
后来翻新工程开始了,每天天不亮,阿仄就蹲在工地旁,像守护幼崽的母鹰,紧紧盯着工匠砌的每一块砖。要是发现哪块砖没放正,她会立刻拄着拐杖上前,唠唠叨叨个不停。
庙修好那天,阿仄特意买来红绸,给土地公婆披上。她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着:“得罪得罪,让您二老受苦了!往后还请多多保佑咱们村子风调雨顺,人丁兴旺。”鞭炮声震得屋檐的尘土簌簌落下,硝烟混着香火味,把整个村子都染成了喜庆的颜色。据族谱记载,当年先祖开基时,也是这样祭祀土地,祈求庇佑。
一个暴雨倾盆的午后,天空乌云密布,雷声隆隆,震得窗户直响。满叔在修漏雨的瓦片时,突然脚底一滑,从高高的房梁上栽下来。我们惊恐地冲出去,只见满叔躺在泥水里,怀里还死死护着半块瓦片,可居然只擦破了点皮。阿仄得知消息后,立刻跪在土地庙前,老泪纵横:“多谢菩萨保佑!”她的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我站在香雾弥漫中,第一次认真打量那两尊塑像。土地公公嘴角似笑非笑,土地婆婆慈眉善目,阳光不知何时穿透了厚重的云层,在他们身上镀了层金纱。那一刻,我突然懂了,阿仄的虔诚里,藏着客家人在异乡扎根的精神密码——对土地的敬畏,对自然的感恩,早已融入血脉,成了我们面对生活的勇气和希望。
刻进血脉的客家密码如今,阿仄已离开我们多年。在荣昌客家新村的广场上,孩子们追逐着滚铁环,清脆的滚动声里带着古老游戏的韵律;树荫下,年轻妈妈用温柔的客家话哼着《月光光》哄孩子入睡,那声音像一首轻柔的摇篮曲,和阿仄当年哄我时一模一样;祠堂里,老人们戴着老花镜教小娃娃念族谱,传承着家族的记忆。那本被虫蛀的族谱依旧安静地躺在檀木匣里,而族谱上的每个名字,每段故事,都化作了濑溪河的浪花,在岁月里轻轻吟唱。
暮色漫过村庄时,老屋檐下的铜铃随风轻响。恍惚间,我又听见阿仄的声音,带着熟悉的颤音,在晚风里飘荡:“宁卖祖宗田,不忘祖宗言……”这代代相传的密码,早已刻进客家人的血脉,像老屋的青瓦,历经风雨的洗礼,却永远在记忆里闪着温暖的光,照亮着每一个客家子孙前行的路,让这份独特的文化在时光中生生不息,代代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