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如蝉翼淡如烟，万缕千丝总相连。借得七仙灵巧手，换来天下第一帘。”从清末画师方炳南说起，探寻梁平竹帘百年传承路——


▲梁平竹帘国家级传承人牟炳衡（右）与笔者


▲王闲影竹帘画作品《红梅》

□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李玮

“薄如蝉翼淡如烟，万缕千丝总相连。借得七仙灵巧手，换来天下第一帘。”梁平竹帘，因梁平旧称梁山，也称梁山竹帘。而梁平竹帘的百年传承之路，要从清末画师方炳南说起。

北宋时的宫廷贡品

梁平竹帘选取当地盛产的慈竹为原料，运用破竹取丝、经纬交织的传统技法，同时融入书画、刺绣、植绒等艺术精华，成为精巧雅致的“东方帘幕”，享有“天下第一帘”的美誉。

据《梁平县文化艺术志》记载，北宋太宗年间，匠人燕洪顺首创竹帘技艺，手工剖竹取丝编织细密竹帘用于舀纸，提升纸张品质，获朝廷青睐，被召入少府监专司竹帘制作。自此，竹帘从造纸工具逐步演变为轿帘、门帘、窗帘等，更跻身宫廷贡品之列。

清嘉庆十三年《梁山县志》载：“竹帘以竹破为细丝，织轿帘、灯帘、堂帘，各色俱备，极其精巧。”宋元明三代，无数匠人在传承中不断创新，使竹帘从实用之物逐渐进化出装饰之美。清少京兆李楘曾作诗咏叹：“细如毫发密如丝，浅淡春光傍绮帷。喷雾漫看晓雾湿，织云宛睹碧云垂。”诗中描绘帘轿穿行于“崖泉瀑布”的景象，既展现了“梁山八景”的自然奇观，也映衬出竹帘如云似雾的细腻质感。

清末民初，在画坛怪杰、后为双桂堂第十代方丈竹禅和尚指导下，民间画家方炳南尝试在竹帘上作画，将书画艺术融入竹帘，创立了竹帘画这一独特绘画工艺品类。《辞海》专条记载：“竹帘画是在细竹丝编成的帘子上加上书画的工艺品，产于四川梁平。”

纸扎铺里的经纬伏笔

梁平竹帘画创始人方炳南生于清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殁于清宣统三年四月，享年70岁。作为第四代传人，现年86岁的牟秉衡自幼学艺，对祖师方炳南的故事耳熟能详。

方炳南童年因家境贫寒，早早辍学，被送到附近的屏锦铺纸扎店当学徒，从此与竹结下不解之缘。屏锦铺以木版年画闻名，而这位少年学徒却在纸扎工艺里另辟蹊径：他用竹篾扎出多宝格花灯、画舫楼船，在绫罗彩纸上绘制花鸟草虫，其纸扎作品精美绝伦，成为达官显贵婚丧仪典上的必备之物，在梁山、万县和成都等地声名远扬。

一次在绘制寿屏时，方炳南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用竹丝编织帘幕，再用水墨点染寿桃图案。尽管这个想法当时并未实现，却为日后他开创竹帘画埋下了艺术的种子。在纸扎与写生的青春岁月里，方炳南完成双重淬炼：既熟稔了竹篾编织的手上功夫，又通过对物体写生深谙“以真为师”的画理。正如晚年他在《种菊轩画谱》中所记：“余少时操纸扎业，每见竹篾经纬间光影流动，常思以墨色赋形，此竹帘画之初心也。”此时的竹帘，于他而言，是谋生的营生，亦是艺术的火种。

西南佛教禅宗祖庭双桂堂静立尘缘，见证着巴蜀艺术的薪火相传。清初，破山禅师创建此刹，其后二百余年，竹禅承其法脉，使古刹与丹青结缘。竹禅俗姓王，四川梁山县（今重庆市梁平区）人，其性旷达，不囿清规，所写道释人物、花卉兰竹格调高逸。常云游普陀、五台诸名山，鬻画济寺。画上常钤“王子出家”“报国削发”二印，以志行迹。其名见录于杨逸《海上墨林》，时称“方外画家”，足见画风之奇。

同治七年（1868年），26岁的方炳南迎来人生转折。竹禅闻其无师善画，勤奋好学，在蜀中名刹双桂堂禅院收其为绘画弟子。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王树村撰文记载，竹禅的教学打破常规，他不急于传授画法，却让方炳南先练草书，“悬腕作大草书，久之书力入于画中，信笔写之，自然清挺”。方炳南豁然开朗：艺术的真谛在于打破物理局限，而竹帘的通透柔韧，恰是超越宣纸的绝佳载体。

竹禅和尚将毕生作画心得与草书法度倾囊相授，方炳南渐悟“信笔写之，自然清挺”的画道真髓。短短两载春秋，方炳南完成了从画工到画师的华丽蝶变。同治九年（1870年），竹禅和尚再度负笈，踏上“朝山吴越”的修行之路，而方炳南怀揣着恩师的谆谆教诲，继续在艺术征途上笃定前行，为竹帘画的革新埋下伏笔。

望禾楼里的隐逸匠心

方炳南以画为生，兼做扇面、竹编，还躬耕几亩薄田。这位出身手艺人的画师，虽身材魁梧，且书画之名远播成都、武汉，却始终保持着勤耕不辍的习惯。他偏爱与农民、僧道等往来，不愿与官府结交，始终保持不卑不亢的姿态，因此在当时被视作“怪人”。

方炳南品行高洁、热心公益，其方正无邪、旷达简朴的性情，深受工匠与百姓爱戴，被尊称为“先生”。生活中的他不乏诙谐乐趣，在梁平至今流传着“方炳南送礼——过画（话）不过事儿”的歇后语。相传，乐善好施的他，每逢馈赠必以亲手绘制的画作为礼，这份轻财物而重情谊的君子之风，为其作品增添了人格的温度。重庆民进开明画院副院长、长期研究梁平竹帘的吴本新评价其艺术成就：“方炳南绘画以花鸟为主，以工带写，梅兰竹菊是他主要描绘对象，用笔生动，栩栩如生。”这种艺术风格，深刻影响了后来的梁平竹帘画。

光绪二十年（1894年），53岁的方炳南在梁山已名噪一方，其书法灵动飘逸，花鸟画作生机盎然，竹编器物更是巧夺天工。他婉拒仕途，选择回归故里，于老家石柱坪搭建望禾楼，栽竹种瓜、培育菊花，自号“种菊轩主”，每日作画、锄草，沉醉于悠然自得的生活。

“通侯杨家”听闻方炳南的才名，欲聘他为家庭教师。面对杨家万卷藏书、海量字画的诱惑，方炳南最终选择应聘。他深知这是接触古代名家真迹的难得机遇。在杨家，他如饥似渴研习历代花鸟名家真迹，并融入自身创作，技艺得到显著提升。

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方炳南踏上远行求艺之路。清末的上海，画坛鼎盛，尤以花鸟画家辈出，堪称艺术圣地。

凭借与竹禅法师的渊源，方炳南在上海结识了朱梦庐、任伯年、马镜江等花鸟名家。每日与画坛前辈论艺，识画眼界与创作思路豁然开朗。此后，方炳南的花鸟画终成自家面目：构思精巧而落笔凝练，墨色清润间自显川东地域的灵秀。多幅佳作入选《益州书画录》，成为传世经典。

据《万县地区文化艺术志》记载：“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梁山县知事方和斋赏识方炳南，任命他为梁山县劝善所董事。方炳南推动竹帘画成为独立品类，将山水花草、飞禽走兽绘于梁山竹帘，典雅精美，别具一格，一时成为时髦的艺术品。”

这门艺术的诞生，源于方炳南对竹丝工艺的深度革新。任董事期间，他完成三件开宗立派之举：改良抽丝工艺，使竹丝细如毫发却韧如绢帛；首创“堂心”技法，以白粉衬底让竹帘化身国画载体；建立全产业链，涵盖“选竹——抽丝——织帘——绘画”全流程，并招收艺徒推动规模化生产。

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四川省劝业道将梁山竹帘选送成都“花会”参展，江浙客商纷至沓来。两年后，65岁的方炳南出任梁山劝工局技艺指导，将机构定位为“贫寒子弟学艺之所”。他亲订“竹帘画十二式”教学体系：从选竹（必用两年生慈竹）、制丝（破竹取丝）、编织（指力需均匀如抚琴），到绘画（花鸟需先绘底稿），形成完整工艺链。同期，他兼任县督修中学堂图画教员，在《种菊轩画谱》张映景序中被赞为“凡诲一图一画，必将历史宗派提示明晰，然后口讲指画，不惮重烦”。他自编《竹帘画诀》，以“竹丝要细，心要正；下笔要活，意要真”的艺道真谛，累计培养艺徒千余人，大多为社会无家可归的底层人士。

1911年，方炳南在望禾楼悄然离世，身后仅留四卷《画谱》与未竟的竹帘画事业。

百年技艺的当代破圈

竹影摇曳处，千年匠心从未沉寂。

《梁平县志》记载：1954年，县人民政府将7名竹帘艺人组织起来，成立竹帘生产合作小组。同年5月，梁平竹帘在莱比锡国际博览会展出，引起关注。

牟秉衡回忆，1959年，梁平竹帘迎来了高光时刻。为北京人民大会堂定制的巨幅竹帘，以竹为纸，织就大国气象。朱德委员长赞其为“新中国的一大成就”，国际友人更誉之为“天下第一帘”。刘少奇、陈毅出访东南亚时，以多幅名家绘制的竹帘画作为国礼，传递东方情谊。此后，梁平竹帘老艺人谢大坤受邀观礼新中国成立十周年。匠人们更肩负使命，为江苏、贵州、陕西及四川等地培训职工109人，让青筠之美开枝散叶。

曾任梁平民间美术博物馆馆长的吴本新，对梁平竹帘及竹帘画有着深入研究。他说，梁平竹帘画在20世纪80年代迎来重要发展，得益于当时重庆一批知名画家的积极参与和推动。这些画家包括苏葆桢、白澄、杨济川、王闲影、阎松父、江友樵等，他们以精湛的技艺在竹帘上创作了大量优秀作品，不仅丰富了梁平竹帘画的艺术内涵，也使其艺术价值和社会影响力得到显著提升。

这一时期，著名国画家黄胄在前往三峡采风途中途经梁平，亦被梁平竹帘的独特魅力所吸引，创作了《牧牛图》《送公粮》《傣族少女图》等竹帘画精品。这些名家作品的加持，极大推动了梁平竹帘画的创新与发展，使其不仅作为高雅艺术品受到国内外广泛关注，更成为当时重要的外贸出口工艺产品远销海外，为国家创造了可观的外汇收入。1990年，梁平竹帘被收入《中国民间艺术大辞典》；2008年入选国家级非遗名录。

今天，梁平38万亩竹林苍翠如海。非遗工坊里，年轻匠人仍恪守“手工选竹——古法抽丝——天然染色”的古训织帘。当以近30000根竹丝精织绘制的《长江三峡》竹帘画等作品接连亮相2025央视《非遗里的中国》、元宵晚会，竹丝间流淌的青山绿水，恰似百年前匠人方炳南穿越时空的凝视——他笔下“一饱之后，便与黄花同傲”的期许，终化作照亮民族文化的璀璨星辰。

（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