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口
12-04 09:31

□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余美德

夜里,我又梦见屋顶化成一条斜坡,瓦片像多米诺骨牌依次跳起。我蹲在最顶端,手里攥着两片裂瓦——缺口割进掌心,却不见血,只闻到土磺味顺着指缝往上爬。我抬头,天光从第七片瓦的窟窿漏下来,像一束不肯熄灭的远星。

1

岳父投身瓦匠行当多年,其手艺如岁月陈酿,香醇深厚。足迹遍及黔、湘、渝边地,山水皆是他奔波的注脚。一年之中,清明、重阳两季最忙,能修葺二三十栋屋宇。

“五或七,单数压顶,老祖宗的规矩。”岳父捏着瓦脊说,“双数?那是‘断脊’,要坏风水的。”他信这个,近乎执拗。瓦片在他手里“咔哒”一响,瓦齿咬住下一棱,严丝合缝。他那双粗粝的手,拂去瓦上青苔,精准地安放,仿佛不是在堆叠遮雨的材料,而是在为一座神祇加冕。

因其严谨与苛刻,许多人宁愿房子暂时漏雨,也要专程等他。他们深信,唯有岳父能让老屋顶焕发生机。岳父的工具简单:一把扫帚,一袋石灰,瓦刀插在背后,刀背磨得发亮。我好奇石灰的用途,他解释道:“防滑。少了它,瓦片遇雨就容易下滑。”扫帚则用于除尘,偶尔也驱赶筑巢的野蜂。“这些都是门道。”他笑着说,“内行人都懂。”

岳父与瓦匠的缘分,始于清贫而质朴的年岁。那时,手艺是安身立命之本。自幼目睹长辈将散瓦片片覆成遮风挡雨的屋顶,梦想的种子便在他心中生根。10多岁拜师学艺,天未亮便背着沉重的工具包随师傅奔走。从最基础的杂活做起,夏顶烈日,冬冒寒风,皮肤黝黑,双手皲裂,却从未退缩。

时光淬炼了他的技艺。他轻敲瓦片,便能从声响中辨出其质地是否均匀、有无暗裂。铺设时,动作行云流水,瓦片间的缝隙宽窄一致,宛若天成。“瓦片铺得好,房子才能经住风雨考验。”他总说,“咱这手艺,容不得半点马虎。”

他的手艺与人品,共同铸就了口碑。我曾听一位雇主念叨,说岳父有回帮他翻修屋顶,摸着房梁半晌不语,最后沉声道:“这梁,糟了。”这本不是瓦匠的分内事,他却二话不说,翻山去找来相熟的木匠。两人忙活数日,他分文未多取。那雇主至今说起,眼里还闪着光:“这样的匠人,心是实的。”

2

他站在山梁,望见对面民宿的银灰屋顶,像一面冷镜,把夕阳反射到他脸上。山下小学放学铃骤然炸响,铜片声在谷底来回颠簸,震得他耳膜发痒。

他掏出旧笔记本,给“彩钢顶”算了一笔账:材料几何,工时几何,明明白白。合上本子,他望着山下小学,放学铃声正脆生生地炸响,孩子们涌向那些贴着彩钢顶的新家。他后来对我说,那一刻他明白了,彩钢顶不只是抢了他的生计,更是一种宣告——一种不再需要他这般精雕细琢、慢火焙烧的“未来”的宣告。

他沉默了几天,摩挲着那些老瓦,仿佛要从这些冰冷的陶土里,捏出一个答案。第二天,他主动走进了当地小学的课堂。岳父把7片老瓦摆在讲台上,让孩子们画“家”。下课铃一响,一个男孩蹿出去,鞋底一拧——“咔嚓”!课堂霎时静了。岳父的肩膀猛地一颤,像被抽了一鞭。他快步上前,不是冲向孩子,而是蹲下身,徒手去拢那些碎片。他的手指在碎瓦边缘摩挲了很久,指节泛白。他舔一点备用的糯米浆,沿裂缝抹匀。10分钟后,瓦片复位,疤痕处多了一条乳白的“骨痂”。岳父粘瓦时,发现一块缺角找不到,说:“缺的那棱被时间吃了,找不回。也好,留个空,让光和风都记得进来。”他把瓦轻轻放回讲台,那个小小的缺口仍朝天张着。

他抬起头,对吓呆的男孩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声音却哑了:“不怕,瓦结实着呢,破了也能补。”男孩问:“还能补吗?”岳父摇头:“缺的那棱被时间吃了,找不回。”

后来他对我说:“瓦碎了,声儿是闷的,因为它心里是实的,吃得住劲。不像有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碎了,响得能掀翻房顶。”

他抚着瓦片上的“骨痂”,对围上来的孩子们说:“这片瓦,从一块土到能遮风挡雨,要经过选土、制坯、晾晒、烧制………七十二道手脚哩。”他还展示那些陪伴了他一生的工具。他从选土、制坯、晾晒讲到烧制,将每一道工序的心血娓娓道来。孩子们围着他,眼中闪烁着好奇与敬佩的光芒。望着此情此景,我喉头一哽。那一刻,我感到他佝偻的背影所撑起的,远不止是几片屋瓦,而是一片即将被风雨冲蚀的、关于“家”的天空。

课后,一个孩子悄悄跑过来,把那一角碎瓦塞进我手心:“叔叔,我留的,怕爷爷找不着。”

3

在他的影响下,屋顶在我眼中有了全新的意义。那不仅是遮风挡雨的所在,更是历史记忆与文化传承的载体。如今,他依然在为传承这份匠心而努力。每一次弯腰抬手,都是与历史的对话,与传统的相拥。

暑假回乡,正赶上他要补瓦。我抬一捆新瓦上坡,他忽然停下,抓一把南风按在我鼻尖:“闻见没?雨前磺味一灌瓦沟,瓦片就坐‘船’下滑,石灰一潮便锁不住。”我喘着气笑问:“坐船?去哪?”他没有看我,只望着山脚下省道上穿梭的车灯,喃喃道:“去不返的沟。”一辆柴油卡车的黑尾烟蹿上来,把那股潮湿的土磺味,硬生生撕成了两半。

回城那天,他递给我一捆草绳扎紧的瓦。“七片。”他说,“压顶的数,镇宅。”

我接过,手感却沉得异样。低头细看,绳结里分明卧着8片——那两片课堂上的碎瓦,已被糯米浆和细麻丝褙成一体,疤痕嶙峋,却重新长成了一片。他见我的目光停在上面,便伸手按住那片合二为一的瓦,喉结滚动了一下:“这片,算一片。”

我喉头一哽,没出声。

他“嗯”了一下,俯身用牙咬死草绳,凸起的一道棱,像脊骨,倔强地顶在暮色里。

车子发动,城市方向的尾气涌进来,想一口吞掉瓦土的腥磺。后视镜里,他站着,身影被夜色一点点舔净,只剩两鬓的斑白,像两片不肯妥协的瓦,在黑暗里反着冷冷的微光。

如今,那7片瓦垫在我的电脑桌下,默默扛着蓝光闪烁的现代方盒。

深夜,我常梦见屋顶的瓦片次第滑落,天光轰然泻下。我蹲在屋脊,手里攥着那两块带疤的碎瓦,不知该把它们放回哪里。

蓝光熄灭,我伸手去摸桌脚——第七片瓦的缺口仍在。两片碎瓦已拼回去,却留一道光缝,像未关紧的窗。风从缝里灌进来,带着潮湿的土磺味。我深吸一口,听见黑暗里有人“嗯”了一声,仿佛很多年前,他站在暮色中咬紧草绳的脊骨,此刻正抵住我的背。

风从缺口灌进来,带着山那边,永不停歇的土磺味。
编辑 李学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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