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木匠
12-12 10:10

□徐崇仁

高中毕业,我没有考上大学。那年夏末,蝉鸣聒噪得人心慌,我站在村口的老黄葛树下,影子被夕阳压得更矮——一米四的个头,比邻家刚上小学的娃娃高不了多少。又到一年征兵时,征兵干部看我一眼就摇了头,父母直叹气,父亲的烟锅子敲得石阶当当响:“学门手艺吧,鲁班爷不欺人,木匠饿不死人。”就这样,我成了李木匠的徒弟,村里人私下都叫我“矮子木匠”,喊得久了,连我自己都快忘了本名。

拜师那天,我来到师傅的木匠铺,里面的木头混着桐油味,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暖暖的。墙角码着长短不一的杉木条、柏木段,刨花堆得像座小山,踩上去软软的,能埋到脚踝。八仙桌上摆着锛子、斧头、墨斗、弯尺、锉子、木尺,师傅李老头背着手,手指敲着墨斗说:“木匠的规矩就三条——量三遍锯一刀,线要直心要正,手艺要精人要实。身高不顶用,手上的力气和眼里的准头才顶用。”

我个头太矮,第一道难关就是抡斧头。师傅的斧头沉甸甸的,我举起来都费劲,踮着脚砍下去,力道偏了,木料上的纹路被砍得歪歪扭扭。师傅不骂我,蹲在一旁抽叶子烟,等我砍得满头大汗、胳膊发麻,他才伸手把斧头扶正:“用巧劲,不是蛮劲。你看木头的纹路,顺着它砍,才直。”师傅从墙角拖来一个矮木凳:“踩着,够不着就借力。木匠活讲究灵活,不是死扛硬顶。”

矮凳成了我的“老伙计”,陪我从学徒成长为师傅。起初学推刨子,要么用力过猛木料不平,要么推不动,憋得汗浸刨柄。师傅握着我的手,教我感受刨刃与木头的阻力,说要顺着木头的性子,刨子才走得顺。日子久了,我的手掌磨出老茧、关节变粗,推刨子的动作却熟练了,刨花能卷出均匀弧度且薄得透光,师傅点头说“有了木匠的样子”。

学弹墨线是细活,也是木匠的基本功。将墨斗中浸足墨汁的棉线,用铁钉固定在木料一端,我踮脚拉直,另一端按在木头上,手指一弹,乌黑笔直的墨线便印在木头上。有一次给三合院横梁弹线,木料又粗又高,我踩凳子也够不着顶端,师傅搬来梯子让我爬上去。我站在梯子上腿发颤,墨线拉得歪歪扭扭,师傅在下面喊:“心稳手才稳!这线是房子骨架,歪了房子立不直。”我深吸一口气,盯着木料端点慢慢拉直线,弹下去时墨线笔直如尺,师傅挥了一下烟袋锅子,算是默许。

那时,村里流行盖砖木房,师傅带着我走村串户修院子。东家的院子要搭横梁,我们凌晨就上山选杉木,师傅用手量树干的粗细,用鼻子闻木头的气味:“杉树轻,耐腐蚀,纹路顺,做横梁最合适,能经得住二十年的风雨。”下山时,我扛着一截细杉条,个头太矮,木头一头拖在地上,磨得树皮都掉了,露出里面的木芯。师傅就把粗的那头扛在自己肩上,让我扶着另一头:“师徒搭伙,力气往一处使,活才能干得漂亮。”

刨梁柱时,我踩着高凳围着木料转,刨子推过,木头变得光滑,纹理清晰如画。师傅教我做榫卯,“榫要严,卯要合,不用钉,房才稳。”我手指短,抠榫眼得用小凿子一点点凿,木屑掉进指甲缝,洗不干净,留下木头的清香。有次凿卯眼伤了手指,鲜血滴在刨花上。师傅抓把灶灰按住伤口,说“手上没疤不算真木匠,以后仔细点”,还给我缠上布条,递过凿子让我接着干,说手艺是练出来的。

木匠不光盖房子,还做家具、打农具。村里人家嫁女儿,都要找师傅做一套嫁妆,木床、衣柜、木箱、盆架,样样都得精致。我跟着师傅学雕花,先在木头上用铅笔画好纹样,再用小凿子一点点刻,牡丹、莲花、喜鹊,每一刀都得精准。有次给邻村姑娘刻嫁妆柜上的牡丹,我刻得太急,一片花瓣刻歪了,师傅没说话,拿起凿子慢慢修正:“雕花要沉下心,你急它就歪,就像过日子一样,急不得。”那套嫁妆柜我们做了半个月,上桐油时,师傅让我一遍遍擦,直到木头吸足了油,透着温润的光,他才说:“这柜子要陪姑娘一辈子,得做得结实、好看,不能含糊。”

除了家具,我们还做农田里用的木耙、风车,切菜用的木案、装粮食的木仓。风车的榫卯结构最复杂,每一个部件都得严丝合缝,不然扇不出干净的粮食。我做第一台风车时,扇叶转起来吱呀响,师傅听了摇头:“哪里松了?自己找!”我趴在地上,一点点查,终于发现一个榫头没凿到位,修正后,转起来顺畅多了,风也大了。师傅说:“农具是帮老百姓吃饭的,做不好就是误事,木匠得有良心。”

20世纪80年代末,村里外出打工的人多了,挣了钱回来就拆了老木房,盖起砖混楼房。铝合金门窗、现成的家具从城里拉回来就能用,又快又省事,找师傅做活的人越来越少。师傅的木匠铺渐渐冷清下来。

后来师傅老了,走不动了,就把木匠铺交给了我。我还是守着那间耳房,矮凳还在墙角,刨子、墨斗擦得干干净净,只是很少再做大件的木活。偶尔有人来找我修旧家具,或是做个小木凳、木盆架,我还是会踩着矮凳,量三遍锯一刀,刨得平平整整,榫卯做得严丝合缝。一天,一位老人让我修一张老木床,那床是师傅年轻时做的,榫卯松了,我用凿子一点点修正,重新上了桐油,床又变得结实了。老人摸着床沿说:“矮子木匠的手艺地道,跟你师傅一样。”

(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编辑 李学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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